等他再出現在我面前,身上的布已經換掉,他坐下來似乎打算長聊,我游向他,讓上半身接觸沙灘,尾巴繼續泡在海裡。
他眼睛眨也不眨,不斷地打量我。
「你要做什麼?」那充滿好奇的眼光,讓我備受威脅。
「沒什麼……只是我真的不是在作夢嗎?妳真的是人魚?」
「沒禮貌,我就是一條人魚。」
「好吧,妳好像很怕我,今天就先認識彼此就好了,妳剛剛說妳沒有名字,是嗎?」
「對。」
「海裡就只有妳?」
「如果加上王的話,總共有十一隻,我們沒有名字,都用號碼去稱呼。」
「王是你們的領導者?」
「對,他很厲害,所以勸你不要動歪腦筋。」
「知道啦。」他看上去很無奈,「那妳是幾號?」
「八號。」
「所以妳是第八個出生的?」
「不是,號碼只是填補空缺。」我把人魚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方法告訴他,他倒抽一口氣,表情上就像在告訴我這種「出世」方法有多荒唐。
「其實我覺得我們的存在遠比其他魚類或哺乳類還不如,牠們團結但我們沒有,光是這一點生命就會受到威脅,講難聽點我們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,人魚沒血沒淚,只是等著死去然後再被重造。」
「我明白了,那我可以在問妳一個問題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為什麼妳今天還要浮上水面?」
「我只是想確認你有沒有發現我的身分而已,沒打算要淌這渾水。」
「哈哈,那現在感覺如何?」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「……既然妳沒有名字,那我幫妳取名如何?叫妳八號很奇怪,有種實驗品的感覺,但妳是有生命的。」
「不用麻煩了,對我來說名字也是個代號,沒意義。」
「但好聽的代號,總比冷冰冰的代號好吧?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我嘟囔著,但他無視我的想法,望向大海思考。
「…….雅芙蘿蒂。」
「這是……名字?」
「對,妳就叫雅芙蘿蒂!」他的眼中散發光芒。
「恩……」
「不喜歡嗎?」
「也沒有……只是覺得沒必要。」
「沒有不喜歡就好,妳也叫我賽德吧。」
「恩。」
「哇,能夠遇到人魚,我這輩子的運氣大概用光了吧。」
他......不,賽德仰天而笑,或許如他所說,我能遇見人類,一生的運氣大概也用盡了吧。
太陽高掛、清晰的空氣、蔚藍的天空,即使人魚長壽,此刻卻很希望時間能夠緩慢流逝,而且很不可思議,與賽德相處竟比人魚相處還自在、舒服。
不知不覺已近黃昏,賽德起身,「抱歉,我該離開了。」
「沒關係,我想我也該走了,今天……謝謝你。」說完,我挪動讓身體也泡在海裡。
「明天還能再見面嗎?」
「可以嗎?」
「可以啊,反正我一個人也很無聊,而且今天還聊不夠呢。」
聽到賽德的邀約,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,之後高舉右手,「當然好。」
***
隔天,他已在同樣的地方等我出現,他笑著對我揮手。
「如何?昨天還開心嗎?」
「開心?原來那股心情是開心啊?」我將手擺在胸口前感受心跳,不需刻意回想昨天的感受,因為那份心情一直持續到現在。
「那今天要聊什麼好呢?」
「其實在遇見你之前我就很好奇後面那一大片類似變種的海草是什麼。」
「變種的海草?」賽德回頭一看,瞬間笑了出來,「哈哈,竟然說變種的海草?那叫『樹』。」
「有什麼好笑的,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的。」我有些惱羞成怒。
「抱歉,看這情況你們除了知道有人類的存在外,還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。」
「因為我們都一直待在海裡,也沒有人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啊。」
「那麼,今天就讓妳問個夠吧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賽德的笑容看上去既溫柔又溫暖,就算是取笑也沒有半點惡意,對於人魚世界卻不可能,我們的笑容只會讓對方感到不適。
後來賽德告訴我好多從沒聽過的事,例如有時候天空會出現很像「鳥」的東西,但「它」不會振翅,賽德告訴我那叫做「飛機」,是人類的代步工具之一。
甚至還知道原來人類會因為距離遙遠而選擇不同的工具到達目的地,有車、船、飛機,火箭則可以飛到月亮上,他們稱之為「宇宙」。
再來我得知他身上的布叫做「衣服」,是為了保暖和保護身體而穿。這與我們不同,由於海的溫度非常低,所以為了生存,人魚的體溫亦是如此。
「我可以摸摸看嗎?」我好奇的問。
「可以啊。」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。
我小心翼翼地靠近,確認對我沒有威脅才觸摸。
「天啊,妳好冰。」賽德輕顫了一下,我快速的將手收回。
「抱歉。」
「沒關係,我嚇到妳了嗎?」
「沒有,原來人類的體溫那麼高……」我看著方才觸摸在他皮膚上的手,溫度還清楚的留著,手指有些發紅。
「妳還好嗎?」
「我沒事……那個我發現我沒辦法在大太陽底下久待,我想……我該回去了。」
「好,那黃昏可以嗎?」
「……可以。」
「那我們明天黃昏見。」
***
與人類近距離接觸,是我從未想過的事,我以為我這一生就如其他人魚一樣過著死沉沉的日子,直到我們的命再次回歸海底。
但和賽德認識的這幾天裡,不僅可以得到新知還可以交流,彷彿在作夢,心中的悸動遲遲未退,我期待每天與他見面,和他說很多話,知道更多事。但我必須小心翼翼的隱藏這份心情和舉動,若被發現我和人類有接觸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
人魚總是擺著一副撲克臉,對於活了那麼久的我,簡直輕而一舉的就可迅速變成該有的表情,所以應該不至於被發現,我們都是獨自生活的個體,不會去理會別隻人魚,這時我很慶幸大家都很冷漠。
等待了一晚,海面上終於看見一點光芒,新的一天又來了,我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,耐心等到黃昏。
以前我不知道等待的感覺是什麼,但現在我明白了,焦躁且無法靜下心,還會一直不斷看著海面上的光芒是否已經變成暮色。
當顏色出現變化時越坐立難安,最後還是耐不住性子,看了四周確認沒有人魚的蹤影,便快速游上岸。
我稍稍探出頭,確定沒有其他人類,才放心的將自己的暴露在夕陽底下。
「看樣子他還沒來。」
我將自己藏在岩石後,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聲音,陪我等候賽德。
過沒多久,我看到一個人影朝我的方向走進,夕陽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,看起來有些纖細且脆弱,在確認是賽德後我向他游去。
賽德手上抱著一個奇怪的東西,我好奇地看著他。
「想知道這是甚麼嗎?」
「想。」
「這叫吉他,可以發出不一樣的聲音,例如像這樣……」賽德輕輕擺動手腕,由上往下刷。
「怎麼樣?」
「好厲害!」我驚訝的提高的音調,等我意識到才立刻鎮定下來。
「哈哈,厲害吧!這是我最重要的夥伴呢。」賽德看向前方,雖然臉上帶著笑容,但看起來有些憂傷。
「我從小就體弱多病,所以體力比一般人差了些,無法毫無顧慮的和朋友嬉鬧、玩耍,幾乎都待在家裡,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人在自彈自唱,讓我突然覺得就算無法與人玩樂也可以自娛,而且我不想被病魔打敗,所以才開始學吉他,甚至唱歌。
我現在的夢想就是想唱歌給別人聽,我喜歡唱歌,我想將我的心情告訴大家,也希望藉由我的音樂影響更多人。」
賽德說的話我有很多都不懂,唯一了解的是就算生病了也有非要做的事,沒想到人類有這麼多想法......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,雖然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像賽德一樣,但我想為他加油打氣。
「抱歉,突然講這麼嚴肅的話題,妳應該聽不懂吧?」
「不太懂,但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,我……我想為你加油,可以嗎?」
賽德愣了一下,隨後展開笑容,「好啊!妳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,也是第一個想為我加油的人,謝謝。」
賽德的笑容對我來說太過燦爛,連暮光都不比眼前的笑容炙熱和耀眼,讓我忍不住想繼續注視著。
「那事不宜遲,我現在就自彈自唱給妳聽聽看吧。」
「恩。」
賽德緩緩閉上眼,深呼吸一口氣,接著手指輕輕一動,被稱作是「吉他」的東西發出了聲音,然後賽德開口了,他的聲音再次讓我聽得入迷,橘色的光芒溫和的撒落在賽德的臉龐映照出光影,看上去很幸福,但陰影處看起來有些憂鬱。
那畫面和聲音,不斷挑撥我的心弦,讓我的眼裡落下水滴無法停止,直到唱完後,他慌張的蹲下與我平視,「妳怎麼了?為什麼哭了?」
「哭?」
「對啊,你們沒哭過嗎?」
「……沒有,原來這叫哭?」
「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?」
「我不清楚,就這水滴突然從我眼裡冒出來。」
「這水滴叫眼淚……我唱的歌讓妳產生什麼感覺嗎?」
「不確定,我只知道這也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,我不會形容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說完,賽德拿出一塊小布遞給我,「把眼淚擦乾吧。」
「謝謝。」
還他後賽德站起來,「時候不早了,已經可以看見月亮了,我的身體沒辦法接受風寒,該離開了。」
「明天……還可以拿吉他出來見面嗎?」
「可以啊,畢竟妳可是我的第一個聽眾,何樂不為?」賽德爽朗的答應,我笑著與他道別。
翌日,賽德彈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曲,據說這是讓他不想放棄希望、生命和夢想的一首歌。
根據幾日的觀察,我發現人類的情緒複雜,無法一一讀懂,笑就笑、哭就哭、生氣就生氣,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多種情緒,但我不敢過問太多細節,怕讓賽德難過。
又經過幾天,賽德教我唱歌。歌唱時他時而開心、時而難過、時而惆悵,而我竟會跟著他的情緒波動,他開心我歡喜、他難過我也難受、他惆悵、感慨,我只能默默陪著他,卻說不出好聽話,到底是歌曲的渲染力太強還是我受他影響?
漸漸地,我發現原來我也可以擁有很多心情,賽德也教了我更多東西,除了交通工具,還多了樂器,有時候他會拿出與手掌般大小的物品,聽他說那是可以遠距離與人對話的工具,也可以知道更多知識,所以大部分我是透過「手機」和賽德的解說了解人類世界。
我很慶幸我認識的第一名人類竟如此善良,讓我萌生了想要成為人類的念頭,但這是很危險的想法,從未有人魚變成人類的案例,況且要成為人類必須經過王,那就更萬萬不可了,為了賽德我必須放棄,因為對我來說他已成為我的全世界,我豈能一己私慾而毀了他。
「我們認識應該也一個多月了吧?」賽德說。
「一個多月?那是時間嗎?」
「是啊,簡單說我們已經一起看了三十次以上的夕陽了。」
「這麼快?」
「恩,真的好快,現在想想能夠知道人魚的存在真的很不可思議,簡直就像在作夢。」
「我也沒有想過我竟然能和人類成為朋友,賽德真的很謝謝你。」
「哈哈,我才要謝謝妳幫我打發無聊的時間,能有個說話的對象真好。」賽德看著我開心說道。
「不用客氣。」
不僅賽德的歌聲,我也喜歡他的笑容,每次只要他對我一笑,我的胸口就感到溫暖。
「抱歉,今天太晚了,我該回去了。」
「恩,明天再見。」
賽德手一揮就背著吉他離開,餘暉灑落,那背影看上去很寂寞,這時候我心裡想著:「我們這樣偷偷見面還能維持多久?」
看著那越來越小的身影消失在樹林時,月亮早已高掛天際,我才離開陸地。
------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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